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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8章 生如死|之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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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後,混沌之地,麒麟城。

辰時,天將破曉。朦朧淺淡的晨光裏透著些涼意,照得這城中一片荒涼。而那平日裏最是熱鬧的東榮大街上,此刻也只剩一派死寂的荒涼。即便偶爾有行人經過,也是低著頭匆匆走過,一副躲避著什麽的樣子。

滿城上下透著沈沈的衰敗之氣,仿若一座巨大的墳墓。於是那街心的六道客棧前,於一夜之間盛開如緋雲的桃木,也因其過於妖冶的色澤,而成了不詳之兆。

——預兆著人界將毀,亂世將至。

故而城中流民人人自危,整日躲在屋內不敢出門,唯有自東境退守至此的修仙者,才會偶爾出門圍著街道巡視一圈。但怪異的是,那些出現了的都是些法力低微的低階弟子,當中甚至連一個佩劍出行的也無。

就仿佛,前幾日那傳言曾在城中出現過的幾位仙門宗師,也只是短暫地在此停留了一下,之後就消失不見了。

如此一來,便意味著唯一被解救的希望斷了,一時間城中人愈發心生惴惴,忍不住紛紛開始焦急地胡思亂想,卻又無人敢親自出門打探。直到又過數日,一些人的家中囤糧耗盡,才迫不得已上街討食。

這樣的人不在少數,於是這幾日,那些出門巡視的仙門弟子,總會在街角巷口碰到一兩個餓得面黃肌瘦行人前來攔路,伸著手朝他們討要飯食。

因著修行者需積攢功德的教誨,一開始,弟子們還會盡力拿出幹糧來接濟這些人。然而到了後面,這些人越來越多,弟子們的糧食也耗盡了,他們便只能給那些人輸送靈力來暫緩饑餓。而狠心一些的,則是選擇繞道行走,見死不救。

這般做法委實不仁,但又確乎是無可奈何。以至於到了今日,恰巧輪值的北境弟子方青,即使是臨到出門前一刻,他那張少年老成的臉上仍是帶著萬般不願。

然而饒是如此,丁延堂的命令他終究不敢違抗,只磨蹭了半刻,他仍是提著木劍出門去了。

寂靜無聲的街道之上,方青低著頭,一邊四處打量以避開那些隨時可能出現的城民,一邊走得格外匆忙,想要快些結束這一次巡視。就這樣過了一刻鐘後,他終於順利地繞過了最後一個街角,正要松一口氣,忽而就迎面撞上了一個人。

但說是撞上,其實也不然。確切來說,該是他“踩”到的。

——那是個身形極為瘦弱之人,由於身子朝下地倒在地上而看不清容貌,但粗瞧上去,像是個莫約不過二十歲的少年。

少年穿了一身單薄的白衣,其上雖無繡紋裝飾,但看著料子不俗,由此能猜出其家境尚可。然而奇怪的是,那白衣上還染著大片大片的血色,看著極為駭人。

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方青整個人一驚,他先是下意識地以為這人是來討食的城民,於是當即後退了一步,下一瞬待他看清了些,卻又被這人的一身血色嚇了一跳。

片刻後待他緩和過來,這才又隱約看見,這人身下還抱著一團什麽,但因著護得太緊而看不清全貌。方青躬身盯了須臾,也只能看出是個毛茸茸的黃色物什,而並非是其他行人所拿著的飯缽。

那麽照如此來看,這人並不像是來討食的城民,倒像是……是受了重傷,從別處逃來的。

只是眼下他這一動不動倒在地上的模樣,很難看出他是生是死。於是方青先是猶豫了一下,接著才上前一步,伸手去探他的靈息。

可他剛才搭上那少年的脈息,還未來得及感知,那瘦弱的手臂便忽而一動,猛地抓住了他的手指——

竟是活人!

方青悚然一驚,正要抽回手,卻見那眼前的少年倏然擡頭,露出一張清俊的、沾滿血跡的臉,其上渙散的紫眸駭然地大睜著,一邊瞪著他,一邊又朝著他吃力地張了張口。

“救、救我……”少年的聲音細若蚊蠅,帶著因失血過多而造成的虛弱,“我……我是通靈殿少掌門……我是游祈……”

最後二字落下,染血的身影轟然倒地,方青驀然睜大雙眼,忍不住僵在了原地。

————

數個時辰後。

方青低著頭立在墻角,他身前是六道客棧的紅木矮榻,榻上躺著方才被他帶回來的游祈。身側則是他師父丁延堂。

丁延堂依舊如從前那般配著一柄長劍,卻沒戴額發配飾,只穿了一身再尋常不過的褐色衣袍。此刻他正傾身站在床側,一邊鎖著眉,一邊親自替那床榻上的東境少掌門療傷。

瑩瑩的柔白光亮在他指尖閃爍著,如同水流般淌遍身下人的周身靈脈,然而許久過去,那昏迷中的人仍是一動不動,使得那本就微弱的氣息愈發微弱下去,仿佛隨時都會斷了脈搏。

於是片刻後,丁延堂終究是妥協著收了手,一邊抹去額角的汗珠,一邊朝著身側的方青搖了搖頭。

方青立即會意,他欠身上前,輕輕將手搭在丁延堂的手臂上,攙著他一步一頓地出了客房,又小心翼翼地掩上了門。

屋外是一條悠長的回廊,此刻四下無人,木色地面上落著熹微的晨光,顯得格外幽靜。

哢噠一聲關門的輕響之後,丁延堂站在門外,等著身側的方青一邊替他擦了擦鬢角的汗珠,一邊恭聲問他道:“掌門,如何?”

丁延堂看他一眼,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,末了卻先是沈沈地嘆了口氣。

方青感到自己的眼皮跳了一下。

他頓了片刻,正猶豫是否該再問,卻聽得這時從左側的樓道口處傳來幾道腳步聲,有人踩著木質樓梯上了樓,朝著他們這邊走了過來。

腳步聲不疾不徐地扣著,乍一聽上去,還不止一人。

方青下意識循聲看過去,果然望見有一男一女自那拐角處走了過來。男的莫約方過而立,束發戴冠,一身蒼色長衫配一柄銀骨折扇,走得步履生風;女的卻以面紗掩去半面,看不清面容,只露出一雙狹長銳利的眸子,和滿頭雪白的長發,一時分辨不出年紀幾許。

兩人一前一後不差半步,同時徑直朝著丁延堂走過來,看過來的神色皆帶著些凝重的意味。於是方青連忙收回視線,向後退了一步,站在丁延堂身後朝著兩人行禮。

“晚輩方青,見過孟掌門、白掌門。”

被喚作孟掌門的男子——孟生涯朝他略一點頭算作回應,接著便徑直將目光轉向他身前的丁延堂,朝他拱手一禮便開門見山地道:“延堂兄,我方才聽聞你的人從外面帶回來一個半大少年,自稱是游青涯之子游祈,可有此事?”

許是他的語氣格外急切,使得這話聽上去還帶著些叫人不舒服的質問之意。然而丁延堂卻並未介意,只朝著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,而後耳語般地朝著他低聲道:“我們換個地方再說。”

孟生涯一頓。

他神色微變地看向丁延堂,然而對方卻已經轉過了視線,先是朝著身後的方青附耳交代了句什麽,又轉身朝著自己這邊略微一示意,便徑自提步朝著樓道口走去。

見狀,孟生涯便只好暫時按捺住心頭的急切,與身側的女子對視一眼,而後一同朝著丁延堂跟了上去。

三人下了樓,踩過木質的樓道,過了轉角,便到了後院。

四座客樓圍成的後院此刻顯得有些空蕩,前面是一道不長不短的深腰回廊,從中穿過去,一路上有不少站著留守的各派弟子同他們躬身行禮,又投來探究的目光,然而無一人敢上前問話,只壓著聲音同身側的人竊竊私語,依稀可聞“掌門”、“少年”、“游祈”等字眼。直到守門弟子替他們掩上了門,四周才重新恢覆了安靜。

後院照過來的淺淡光線隨著閉門而被掩去,有又更為明晰澄澈的光線自另一側半掩著的窗口處透過來,漫過寬大的窗臺,流水一般淌進屋內。

屋內空蕩無人,依舊擺著舊日的六道酒樓宴客用的桌椅。然而那往日裏盛滿了美酒佳肴的紅木雕花方桌此刻卻都落了灰,覆滿蛛網,成了無人問津的廢棄朽木。

四下都是腐朽的灰塵氣息,然而三人卻顧不得講究,只自行用靈力掃了掃灰塵。而後甫一坐下,孟生涯便按捺不住地將方才的疑問又重覆了一遍。

丁延堂嘆了口氣,開口的語氣帶著疲倦。

“你說得不錯。”他道,“今日方青帶回來的那人,確實是游青涯之子,游祈。”

“當真是他?”孟生涯一驚,“可傳聞不是說,他早已失蹤數年了麽?”

丁延堂未答,只兀自蹙了蹙眉,似是也在思考此事。

於是孟生涯只好將目光轉向身側的白發女子,二人交換視線,那女子便接著他的話頭開口道:“那這位游少主眼下如何了?我聽弟子說,此人因身受重傷而昏迷不醒,可是真的?”

“豈止重傷。”丁延堂搖了搖頭,似是惋惜,“方才我探他靈脈,察覺他不但心脈全斷,且還天生負有頑疾,使得他本就脆弱的六臟愈發衰竭,怕是……怕是撐不過今日了。”

這話一落下,女子和孟生涯皆是一怔,二人正要再開口,卻聽得丁延堂繼續開口道:“我記得前幾日,曾讓方青給二位的送了些養護心脈的丸藥,不知二位……可還有剩餘?”

他話音微頓,語氣裏帶著些遲疑,言畢望向身前的二人,卻見孟生涯正望著自己,眼裏帶著分明的疑惑神色。

於是丁延堂掩飾性地輕咳一聲,接著解釋道:“雖說此番有些失禮,但而今藥材短缺,若是二位還有剩餘,我想收回一瓶,給那游少主服下……”

他一邊囁嚅著說完,一邊因自覺所言失禮而有些尷尬地撇開視線,於是他沒註意到,對面兩人的神色因為他的話而倏然變得有些微妙。

屋內陷入短暫的沈默,丁延堂神色僵硬地等了少許,半晌後正要擡眸,卻聽得孟生涯忽而開了口。

“延堂兄。”他道,“聽你言下之意,莫非你……還想救下此人?”

丁延堂神色一頓,擡眸望向他。

見他不答,孟生涯斟酌須臾,又接著道:“延堂兄,我知你因身為醫者而素懷仁善之心,可你別忘了,此人……可是游青涯之子。”

“所以?”丁延堂眸色微變,意味不明地朝他挑了挑眉。

孟生涯望著他頓了頓,再開口的語氣沈了幾分:“所以你不該救他。他父親生前是勾結妖族、禍害六界的罪人,所謂父債子償,此人是該受誅連之罪的——”

“誅連之罪?”丁延堂皺著眉打斷他,神色間多了些罕見的慍怒,似是被這四字觸到了逆鱗,“荒唐!他不過一個半大孩子,怎就該受如此牽連?當真荒唐!你二人若不肯舍藥救人,那我便自去尋罷了!”

見他拂袖欲走,一旁的白發女子忙道:“丁掌門莫惱!生涯所說並非妄言,你且聽他解釋一二!”

說著她便給孟生涯遞了個眼色,二人一同起身扶著丁延堂坐下,細細勸說幾句,孟生涯才得以接著道:“延堂兄,方才生涯所言是有些不妥,但……但你細想,方才你曾道此子天生頑疾,那麽,他又是如何存活至今,且還修得劍術的呢?”

丁延堂一頓。

半晌後他臉上的慍怒漸漸消失,眸中多了幾分猶疑,答:“想必……是他父親,用了什麽續命的藥物……”

見他有所動搖,孟生涯緩和語氣接著道:“延堂兄,你我身為修道者,當知天生體弱者,十之有九是為命格不詳。而若要逆天改命使其活下去,單靠藥物難以為之,往往還需做些違背天.理之事。而東境之地靠近妖界,最便捷有效的、又不驚動人界的法子,便是豢養妖獸。”

“你……”丁延堂語氣一滯,面上多了些愕然。

“我所言並非臆斷。”孟生涯打斷他,“延堂兄可還記得,數年前那次在蒼鱗山召開的傾囊節比武,曾因被混入比武人群中的妖物所擾,而不得不中斷?”

見丁延堂遲疑著點頭,他唇角微揚,道:“可延堂兄你該知曉,那時妖王尚未入世,妖界與人界自那場戰亂平息之後便於多年間井水不犯河水,倘若不是因他游青涯私下勾結,那些畜.生又怎能越過那沼澤結界,到了東境呢?”

“如此來看……”孟生涯輕嘆一聲道,“這借命來的小子,終究是留不得啊!”

這一聲嘆息好似一記重錘,震得丁延堂面色大變,他楞怔半晌,還未及回神,又聽得一旁的白發女子接著勸他道:

“不僅如此,延堂,我見你向來憎惡分明,怎的今日如此糊塗?你該記得,那前日傳言中的那位東境新任妖帝,可不僅是那游青涯的座下首徒,還是那小子的同門師兄啊!今日你留他一命,來日他與那妖帝勾結,一同殺了你我,你該當如何?”

“不、不可能……”丁延堂搖頭,眼中仍是有些難以置信,“他既身受重傷逃離至此,必定是與那妖帝不合,如此斷然、斷然不會與其勾結……”

“怎的不會?”孟生涯接過話頭,“你怎知今日他來到此地僅是巧合,而不是他二人合謀來利用你的善意而使出的引釣之計?再者,退一步講,假使他二人當真不合,那錙銖必較的妖帝為解心頭之恨而一路追殺過來,又該如何是好?”

“可……”

丁延堂張了張口,正要再說些什麽,這時忽而聽得屋外一聲震耳巨響,仿佛有什麽沖破了門窗,未及幾人反應,便接著又有人扯著嗓子大喊道:“……攔住他,快!別讓他過去!”

三人皆是一驚,下意識地回頭望向屋外,然而還未及幾人起身,下一瞬便有人破門而入,一個弟子慌慌張張地沖了進來,一邊喘息一邊語氣惶急地道:“三位掌門,不、不好了!那游少主忽而醒了,發了瘋一樣地往外跑,說是要找、要找丁掌門……”

丁延堂神色大變,跟著他第一個起身,與身後二人一同徑直朝著後院縱身飛去。卻見後院一片混亂,數十位高階弟子手執長劍,以方青為首,齊齊圍著一個渾身是血的白衣少年。那少年面色蒼白如紙,但氣勢卻不減,懷中雖仍是死死地抱著那只黃貓,周身卻有靈力流竄不休,那些弟子被那少年逼得步步後退,眼看就要纏鬥起來。

見狀,丁延堂連忙上前一步,朝著人群高呼道:“停下!都給我停下!”

此話一出,原本躁亂的人群跟著一頓,數步之外的少年自重圍中擡頭,朝著丁延堂望了過來。

下一瞬那面色蒼白的少年忽而自眼中露出幾分喜色,淺灰的唇角扯出一點笑意,再也顧不上人群的阻攔,縱身朝著丁延堂疾奔而來。

“丁師叔!”他停在丁延堂身前,接著竟是毫不猶豫地屈膝跪了下去,一邊語無倫次地懇求道,“快走,師叔!求您、求您帶著他們,快走、快走!”

這莫名的話語因為他面上的驚恐之色而叫人心生悚然,丁延堂神色微變,眼看他就要不顧自身傷勢地以頭搶地,連忙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他:“別跪!”

他撐著他的肩膀將他扶起來,頓了頓,用盡量緩和的語氣安撫道:“孩子,你別怕。你看著師叔,把話說清楚,好不好?”

說著他聊以安慰地拍了拍那少年單薄的脊背,然而這時湊得近了,他卻突然發覺,對方根本還未徹底清醒,眼底的神色仍是處於一種恍惚的狀態,那雙唇在以幾乎是耳語般的沙啞聲音、急促地念著什麽字句。

那些字句顛三倒四,丁延堂極力俯身,才聽到一句。

“快走……快走啊!”他說,“走!”

游祈重覆著,一邊被丁延堂扶著仰起臉望向對方,那雙閃著紫色光芒的眸中落滿了驚懼,使得他看上去神色恍惚,只不斷地重覆著那“走”、“快走”的字句。

這般急切的情態不似作偽,丁延堂不由得眉心一蹙。他猶豫片刻,接著一下撫開一旁想來趕人的方青,又躬身.下去,一邊伸手安撫著輕拍游祈的肩膀,一邊緩聲道:“好好,師叔答應你,這就走!可……可你得先告訴師叔,為何要我們快走,是不是?”

接連的安撫和溫聲詢問之下,良久,眼前的少年終於從那恍惚之中緩和過來,那雙眸中的紫意被壓制下去,一點一點恢覆了原本的清明。

“師叔!”游祈蒼白的手指死死地拽著他的袖角,嘴角血跡蔓延,低啞語氣裏的恐懼被他壓下,卻也使得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在抖,“來不及了,師叔……夢幽告訴我,妖王姬肆降世,是要以翻覆六界為代價而開啟通天之門。如今他已經屠了鬼界,不多時便會殺到人界,屆時所有人、所有人都會死……”

這話乍一聽上去莫名其妙,卻又足夠惹得人心生駭人,丁延堂想到他身上的致命傷,一時隱約意識到了什麽,不由得面色一白。他正要開口追問,卻被一旁的方青猝然打斷。

“我呸!胡言亂語!”

方青大罵著跳腳,伸手要將他從丁延堂身側堂扯開,然而對方紋絲不動,於是他頓了頓,轉而望向身側面帶愕然、似是因對方所言而心生動搖的丁延堂,扯著袖子勸他道,“師父——師父你莫要信他!此人狡猾善辨,根本就是在胡言亂語!”

他望著丁延堂,滿臉都裏滿是藏不住的驚懼,一邊指著游祈顫聲道,“方才、方才我親眼所見,他帶來的那只貓在我的劍氣之下現出原形……那根本就不是什麽尋常走獸,而是……而是位於妖族四大惡妖之首的窮奇!”

“這等兇獸都敢貼身私藏,他怎敢說自己不是與妖族勾結,欲行詭計?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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